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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2章二四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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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2章 二四一

“天涯的風大麽?”

“昨夜又有狂風,吹黯了月亮,吹散了星辰,一直吹到了彼岸。”

一如以往的問答,重明子的笑容溫和中帶著一點點欣慰。江鼎的神色也一如既往的平靜,只是聽到那句話之後,那種安心的釋然依舊明顯。

他輕聲道:“告辭。”從洞府起身,緩緩退出。

又……平安度過了一天。

江鼎吐出一口氣,心中的郁壘稍稍消融。

這些天,他沒有那麽煩躁了,或許是讀書能養氣,把他積蓄的戾氣漸漸消化,變得平靜下來。但那份籠罩在心頭的壓抑,始終不能散去,只有他每隔三天去重明子那裏問候時,能夠得到片刻的輕松。

問候之後的第一天,輕松愉快,去山中轉轉,看風景也好,觀世情也罷,湖邊白衣舞劍,鎮上擊節高歌,狂放逍遙,過得是神仙日子。

第二天,心情平靜下來,回書齋誦讀道書,研究法術,練氣修行,偶爾煉丹。因為心情平靜無波,專註非常,效率極高。前一天愉快的玄氣和再前一天壓抑憂慮的玄氣都在這一天消化。修為穩步上漲。過得是修士日子。

到了第三天,再度面臨問安,心情跌落,變得壓抑而憂慮,患得患失。強自看經書典籍調節,白天如水一般過去。到了夜晚,隨著天□□臨,心情倍感沈重,驚悸憂愁,甚至恐懼,夜不能寐,半夜睜大眼睛到了天亮,早早起來問安,換得三日平靜。這過得……比凡人還不如的日子。

這樣三日一循環,大起大落,大悲大喜的生活,已經不知道多久了。他已經不記日子,只知道自己在三天循環的哪一天。三日仿佛一個輪回,他就是活在這樣的世界裏,外面計時的方法,對他都失去了意義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也就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。不知道這樣無盡的循環劫,到哪一天終止。

總不會永遠這樣,世上本沒有永恒。

有一個契機,會讓他跳出這個循環,或者是重明子,或者是他自己。

他可能是自我終止,重明子則一定會在某一日終止。

他隱隱感到,縱然重明子還在,他可能會率先解脫一步。

雖然第一天的解脫沒有變化,但第三天的憂慮,已經漸漸變得輕松了,不再像之前一樣,如沈重的枷鎖一樣,壓得他喘不過氣來。

他漸漸地沒有那麽痛苦,也不再不知所措,反而越來越清醒。或許是他修心有成,又或者,只是他麻木了。

如果是第一種,那麽他應該高興,能夠忘情,是勘破的一步,說明他離著道近了一步。而如果是第二種,怎沒有任何可欣喜的。

麻木,人天生都會,最普通的凡人也會。

多少孝子被這種麻木折騰到身心俱疲,甚至會暗暗希望親人離去以求解脫,雖然冷酷,卻是常情,也無法苛責。

江鼎甚至覺得,自己也在進入這種階段,或許在某個角落,他真的在暗暗期盼著解脫。

但不管怎麽說,今天還是開心的第一天。他要做些開心的事。

比如說,去山下的城池逛一逛。

雖然那座市集,他已經逛了無數遍,每一次去,發生的事情都是一樣。但他畢竟只有一雙眼睛,那麽多場景都逛一遍,也需要不少時間,而且,每一次都能發現新的事物。

譬如三天前,他在市井拐角處,發現一處茶館,裏面有個茶博士,平時上客人的時候端水沏茶,清閑的時候,會唱些小曲兒,以饗茶客,並不單加銀錢。雖然因為場景的重覆,每天唱的都是一樣,但聲音悠遠,很是動聽,江鼎也願意偶爾去聽。

此時正是時候,江鼎悠悠達達走進茶館,只見茶博士搭著白手巾,招呼客人入座,便取出兩塊板兒,唱道:

“混沌初分實在難曉,誰知道地多厚天有多麽樣兒的高,日月穿梭催人老,有生命把力勞,難免死生路一條,八個字造就命也該著……”

曲調雖然簡單,詞也通俗,但悠悠揚揚的甚是好聽。

這小曲兒若是幾個月前給他聽,大概也只覺得曲子好聽,最多欣賞一下其中的煙火氣,但經歷了這段時間的磨礪,江鼎卻頗多感觸,暗道:這生死無常的道理,雖然最大,可也是最尋常不過的。道行高深的真人說得,市井平民百姓也說得。真人看得透,百姓看得開,終究是只將無常當尋常。反而是我這樣半瓶子醋,又沒有高深的心智,也沒有生活的聰慧,糾糾纏纏,不可自拔。看來天底下沒有比我更愚蠢的了。

景雖然是死的,物卻是真實的。這裏不是環境,一人一草,一桌一椅都是虞重光所化,江鼎也便自己取了茶,在街邊上坐下,觀看過往行人。

雖然都是與茶館不相幹的路人,但江鼎倒大多數都認得。這些人都是鎮上的居民,都有自己的故事,江鼎大多圍觀過,對他們的經歷如數家珍。

一個半大小子從門口經過,扛著竹竿和竹簍,江鼎忍不住微笑,暗道:這是街頭拐角處的老李家的小子,逃學出來釣魚的。不過運氣不好,給他娘撞了個正著,一會兒就被提溜著耳朵拽回來啦。

又過了一個老太太,江鼎知道她是街東頭的六嬸子,去給女兒扯花布做衣裳,要安排相親。只是因為時間點卡的不對,江鼎至今不知道她花朵一樣的姑娘到底花落誰家。

這時,街上吭哧吭哧走過來一個大胖子,滿臉的橫肉,走路橫沖直撞的,活像個螃蟹,周圍人都躲著他走。

江鼎暗自皺眉,心道:這就是個街頭一霸胡大胖子。魚肉鄉裏,欺男霸女。今日他一回家,發現老娘死在家裏,已經變了形了。這家夥倒也嚎啕大哭,引得眾人圍觀,都說這胖子到底還有一份人心。

對此,江鼎嗤之以鼻,只是暗想:倘若真是孝順,怎能等到老娘死了好幾日才發現?當時去看時,還有人說,這胖子也常常去看老娘,還帶什麽雞鴨魚肉的孝敬,恐怕也是裝模作樣,最多把東西放在院子裏,還要說自己是孝子。當真是虛應故事……

虛應故事……

“啪”的一聲,一個茶杯掉在地上,摔了個粉碎。

江鼎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,僵在空中,一動不動,還保持著端著茶杯的姿勢。

良久,他動了,不是真正的動作,只是在發抖。

戰栗,如雷電過體一般,傳遍了全身,江鼎的身子抖成一團,連他倚靠的桌椅都開始抖動,在地上發出嗒嗒的敲擊聲。

又過了一會兒,江鼎跳起身子,往外面沖去,一路在街上跌跌撞撞奔跑,撞到了人也沒有停下來。

他一向是避免和鎮上人接觸的,因為他們雖然不是真人,卻都有實體,撞上了會改變他們的行動軌跡,但如今他顧不得了。

一路往山上狂奔,江鼎捏緊了拳頭,低低自語道:“不要……千萬不要……求你……”

來到重明子的洞府前,江鼎停了下來,因為狂奔,臉色不再雪白,反而泛起了潮紅,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,砰砰砰如同擂鼓。

雖然已經到了洞府門口,他竟然不敢邁進去,猶如實質的恐懼如同一只手,拼命的要把他拉開,拉的遠遠地,再也進不去這扇門。

然而,他不能允許自己如此懦弱,狠狠地咬住牙齒,他大步走了進去。

重明子還在臺上打坐,神色安詳,一切如常。

江鼎卻沒有放松,反而覺得心仿佛扔下山崖的石子,一直墜落……墜落……

噗通一聲,江鼎跪在他面前,道:“前輩……您還好麽?”

重明子沒有回答,江鼎說完這一句話,也沒有力氣再說別的。

洞府中只有一片死寂,仿佛被寒冰凍住。

重明子不出聲,江鼎往前爬了一步,聲音從喉嚨中費力的鉆出:“天涯的……風……大麽?”

經過了漫長的沈默,重明子緩緩睜開眼。

在他睜開眼的一瞬間,江鼎霎時間覺得天都亮了,眼淚幾乎一下子湧出來。

對——就是這樣!

重明子前輩……有時候記性不大好。問他什麽,他總是要反應好長時間才會給出答案。人老了麽,總是這樣。

這有什麽關系呢?就算他老得說過的話轉眼就忘,又有什麽關系?江鼎可以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提醒他,服侍他,像弟子一樣盡心侍奉,只要他……他還在。

一瞬間江鼎下了決定——只是每三日來問安一次,太蠢了,簡直混蛋,他定時刻侍奉在側,什麽修心煉性,不值一提。

重明子睜開眼,並沒有回答,站起身來,來到旁邊,道:“出去活動一下吧,去看看那孩子。他最近什麽話都沒說,應該是沒有疑問。可也可能是不好意思說,這孩子太倔強……”

一面說著,他一面從江鼎身邊走過。

他念叨著江鼎,卻沒有看近在咫尺的江鼎,徑直從他身邊掠過,往出口而去。仿佛他和眼前的江鼎,已經不在一個世界了。

江鼎木呆呆的目送他的背影離去。一直看到他的身形完完全全消失。

“噗——”

他用手掩住口鼻,溫熱的液體從他的指縫中湧出,順著手背流下,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

那不是眼淚,那是血。

這一天終於到來,他沒有流淚,但是流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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